Hawthorn山楂木

谭小飞去世的时侯，恰好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

 

常年征战的他体格是异于常人的好，但这次的病情却是来势汹汹，请了好多位大夫，该吃的药也吃了，却总也不见起色。

其中一位大夫直言不讳地说：那是心病。

 

旁人或许不知道，阿彪和侯小杰心中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司令的心病，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若是按古话的那句，心病还须心药医，那他们司令，恐怕是没救了。

 

侯小杰还记得那一年，他带着张晓波给他的玉佩交到司令手里的时候，司令愣了半响，刚从战场上下来，手上的血迹和泥渍还未来得及清洗，他特地将手在衣袖边蹭了蹭，这才淡笑着，将玉佩接了过去，之后就没再说什么话。侯小杰不确定，自己照着张晓波的意思传达的话他们司令到底相信了没有，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司令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唬弄的人，除非是他心甘情愿被你骗。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谭小飞再也没有向侯小杰问起过张晓波的情况，侯小杰想：他大约是相信了吧，相信在某个不知名的远方，有一个叫张晓波的人，正在等着他凯旋而归。

 

但是侯小杰也清楚的知道，总有些事情是避无可避的，在各地的战场上厮杀数年之后，那一天终于到来了，这应该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抗日战争胜利了，眼前就是千千万万的同胞用他们的鲜血和身躯，换回来的祖国大好河山。

 

所有人都很开心，谭小飞也难得的表现出明显高兴的情绪，拽着侯小杰喝了一晚上的酒，扯了很多有的没的，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张晓波，张晓波说话的颠三倒四，张晓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习性，张晓波的各种表情和眼神。侯小杰简直想象不出来，他们司令到底有多想念张晓波，才会连他说过的那些话和他的表情眼神都记得那样清楚。

第二天他们就决定离开了，去重庆。临行前被战友们调侃是不是赶着回家找媳妇儿，谭小飞笑着回说：是啊，等太久我怕他不高兴。

 

战友们纷纷乐道以后得去荼陵亲眼见见这位让他们谭司令多年来一直惦记着的嫂子长什么样，谭小飞一一应承下来，答应一定给他们做东。

 

随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侯小杰赶去了重庆，一路上侯小杰一直处于提心吊胆的状况，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谭小飞解释。

 

说他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张晓波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在日军的一次屠城中，为了拖延时间给其他人有逃命的机会，最后被轰炸机炸得粉身碎骨。

 

他们在重庆待了六个月，由于国内某些地区的武装冲突不断，即便是抗日战争结束后的重庆，也算不上太平。谭小飞辗转找了很多张晓波有可能去的地方，没有找到他，却无意中找到了弹球儿。

 

弹球儿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小毛孩儿的模样，谭小飞差点没人认出他来。而从他口中，谭小飞失望地知道，自从那一年张晓波离开重庆后，就再也没有过音讯。

 

两人没有太多可聊的，或者说除了张晓波，谭小飞无论和谁都没太多可聊的，确定弹球儿也没有张晓波消息后，谭小飞就告辞了，临走时无意间瞥到他的手掌，谭小飞记得当年在谭府时他的手指还是好好的。注意到到谭小飞疑惑的眼神，弹球儿坦荡地扬了扬手掌，笑道：当初少爷就是因为这根玩意儿，才从荼陵赶回南京救我。

 

走出茶馆时谭小飞还有点恍惚，时隔多年，当初的真相如何其实早已不再重要，他只是觉得心疼，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张晓波只是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要重情义。

 

他的张晓波，现在在哪儿？

 

他没死。

 

当侯小杰终于忍不住，把当年屠城的真相告诉谭小飞时，他只是微微一笑，这样平静地回道。

 

侯小杰有点心惊，颤抖着嘴唇又重复了一遍：晓波已经死了，墓碑就立在临江边的君山上。

 

他分明看到他们司令的眼眶红了，脸上血色尽失，却仍微微笑着，说：他没死，你别咒他。

 

侯小杰是真的慌了，这比他预想中的他们司令的任何一种反应都要让他手足无措，他宁愿他们司令对着他歇斯底里。

 

但最终歇斯底里的那个人，却是他自己。

 

张晓波已经死了，他死了！死了七年多，死得连骨头都快烂了，你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的！

 

此时距离侯小杰第一次说出真相已经过了六个月，谭小飞仍旧没有一点放弃的念头，在重庆四出奔波着，固执地相信早晚有一天，张晓波会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从前一样眨巴着他圆亮的猫眼，一脸神采飞扬，说话间右颊边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对他道：谭小飞你可算是来了啊，让本少爷我好等。

 

每每想到这点，谭小飞总忍不住笑，他觉得不会太久的，因为他比谁都要明白那种煎熬无望的感觉，所以他不会让那人等太久，他舍不得。无论是上穷碧落还是下至黄泉，总有一个地方，是他最后应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他要找的那个人，在等着他。

 

......

 

很多年后的侯小杰一直记得，他们司令去世的那天，是春日的一个傍晚，那天的晚霞燃烧得异常热烈，红彤彤的霞光射进屋子里，洒在司令苍白如雪的脸上，衬得司令的脸也变得红润起来，而他们戎马一生冷清一世的司令，是笑着闭上眼睛的，那眼底的纵容和唇角的暖意，跟多年前他看张晓波的表情一模一样。

 

那时他才真切意识到，有些人在岁月流转中或许早已被时光遗忘，却会永远的活在别人心底，穷尽一生，不死不休。